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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二

龔穎,邵武人,先仕江南,歸朝為侍御史。嘗憤叛臣盧絳殺其叔慎儀,又害其家。後絳來陛見,舞蹈次,穎遽前,以笏擊而踣之。太祖驚問其故,穎曰:「臣為叔父復讎,非有他也。」因俯伏頓首請罪,極言絳狼子野心,不可畜。太祖即下令誅絳而赦穎。

穎自負文學,少許可,又談論多所折難[17]。太宗朝,知朗州,士罕造其門,獨丁謂贄文求見,穎倒屣延迓,酧對終日,以至忘食。曰:「自唐韓、柳後,今得子矣。」異日,丁獻詩於穎,穎次韻和酧,曰:「膽怯何由戴鐵冠?祇緣昭代獎孤寒。曲肱未遂違前志,直指無聞是曠官。三署每傳朝客說,五溪閑凭郡樓看。祝君早得文場雋,況值天堦正舞干。」慎儀亦任江南,為尚書禮部侍郎,崇政殿學士,嘗奉使嶺表,劉主囚之,踰年不遣。慎儀憂悸不知所出,乃然頂禱佛,願捨宅建寺,庶遂生還。未幾,劉主女病,譫語曰:「且急遣龔慎儀歸國,不然我即死。」劉主懼,遣之,慎儀尋歸,以宅為寺,即今邵武玉堂里香嚴寺是也。江南平,以慎儀為歙州刺史,盧絳領叛兵數千入其城,慎儀坐黃堂治事,有絳部曲小校熊進,直前刃之,舉族遇害,惟二女弗忍殺,攜以自隨。比入閩中,二女猶記憶鄉里,至玉堂香嚴寺,徘徊不前,曰:「此是我家,就死足矣。」絳即殺之。里老言慎儀為兒時戲於道傍,有胡僧過,目之曰:「此兒骨法亦貴,但恨有凶相,恐不得令終。」竟如其言。

五代之際,天下剖裂,太祖啟運,雖則下西川,平嶺表,收江南,而吳越、荊、閩納籍歸覲,然猶有河東未殄。其後太宗再駕,乃始克之,海內自此一統,故因御試進士,乃以「六合為家」為賦題。時進士王世則遽進賦曰:「搆盡乾坤,作我之龍樓鳳閣﹔開窮日月,為君之玉戶金關。」帝覽之大悅,遂擢為第一人。

是年,李巽亦以《六合為家賦》登第,賦云:「辟八荒而為庭衢,并包有截﹔用四夷而作藩屏,善閉無關。」此亦善矣,然不若世則之雄壯。巽字仲權,邵武人,以《蜃樓》、《土鼓》、《周處斬蛟》三賦馳名,累舉不第,為鄉人所侮,曰:「李秀才應舉,空去空回,知席帽甚時得離身?」巽亦不較。至是乃遺鄉人詩曰:「當年踪跡困泥塵,不意乘時亦化鱗。為報鄉閭親戚道,如今席帽已離身。」蓋國初猶襲唐風,士子皆曳袍重戴,出則以席帽自隨。巽後仕至度支郎中、兩浙轉運使卒。與王禹偁相友善,今《小畜集》有《送李仲權赴官序》,即巽也。

世傳潘閬《安鴻漸八才子圖》,皆策蹇重戴,又禹偁《贈崔遵度及第詩》云[18]:「且留重戴士風多。」則國初舉子猶重戴矣。

天聖以前,烏幘惟用光紗,自後始用南紗。迨今六十年,復稍稍用光紗矣。

世傳陳執中作相,有壻求差遣,執中曰:「官職是國家的,非卧房籠篋中物,壻安得有之?」竟不與。故仁宗朝,諫官累言執中不學無術,非宰相器,而仁宗注意愈堅。其後,諫官面論其非,曰:「陛下所以眷執中不替者,得非以執中嘗於先朝乞立陛下為太子耶?且先帝止二子,而周王已薨,立嗣非陛下而誰?執中何足眷[19]?」仁宗曰:「非為是,但執中不欺朕耳。」然則人臣事主,宜以不欺為先。

執中好閱人,而解賓王最受知,初為登州黃縣令,素不相識,執中一見即大用,敕舉京官,及後作相,又薦館職。賓王仕至工部侍郎,致政,家雄富,諸子皆京秩,年七十餘卒。賓王為人方頤大口,敦龐重厚,左足下有黑子,甚明大。

馮瀛王道,詩雖淺近,而多諳理,若「但知行好事,莫要問前程」、「須知海岳歸明主,未省乾坤陷吉人」之類,世雖盛傳,而罕見其全篇,今並錄之。詩曰:「窮達皆由命,何勞發嘆聲?但知行好事,莫要問前程。冬去冰須泮,春來草自生。請君觀此理,天道甚分明。」又《偶作》云:「莫為危時便愴神,前程往往有期因。須知海岳歸明主,未省乾坤陷吉人。道德幾時曾去世,舟車何處不通津?但教方寸無諸惡,狼虎叢中也立身。」

世譏道依阿詭隨,事四朝十一帝,不能死節,而余嘗采道所言,與其所行,參相考質,則道未嘗依阿詭隨,其所以免於亂世,蓋天幸耳。石晉之末,結釁邊境,懼無敢奉使者,少主批令宰相選人[20],道即批奏:「臣道自去。」舉朝失色,皆以謂墮於虎口,而道竟生還。又彭門卒以道為賣己,欲兵之,湘陰公曰:「不干此老子事。」中亦獲免。初,郭威遣道迓湘陰,道語威曰:「不知此事由中否?道平生不曾妄語,莫遣道為妄語人。」及周世宗欲收河東,自謂此行若太山壓卵,道曰:「不知陛下作得山否?」凡此皆推誠任直,委命而行,即未嘗有所顧避依阿也。又虜主嘗問道[21]:「萬姓紛紛,何人救得?」而道發一言以對,不啻活生靈百萬。蓋俗人徒見道之跡,不知道之心,道跡濁心清,豈世俗所知耶?余嘗與富文忠公論道之為人,文忠曰:「此孟子所謂大人也。」

張文定公齊賢,洛陽人。少時家貧,父死,無以葬,有河南縣史某甲,為辦棺斂,公深德之,遂展兄事,雖貴不替。後趙普密薦齊賢於太宗,太宗未用,普即具列前事,以為陛下若擢齊賢,則齊賢他日感恩過於此。太宗大悅,未幾擢齊賢為相。

齊賢相太宗、真宗,皆以亮直重厚稱,及晚娶薛氏婦,真宗不悅。一旦元會上壽,齊賢已微醺,進止失容,坐是謫安州,其麻曰:「仍復酣醟杯觴,欹傾冠弁。」蓋為是也。

齊賢常作詩自警,兼遺子孫,雖詞語質朴,而事理切當,足為規戒。其詩曰:「慎言渾不畏,忍事又何妨。國法須遵守,人非莫舉揚。無私仍克己,直道更和光。此箇如端的,天應降吉祥。」余嘗廣其意,就每句一篇,命曰《八詠警戒詩》,其一云:「慎言渾不畏,言出患常隨。須信機樞發,難容駟馬追。三緘事可見,兩舌業當知。口是起羞本[22],憑君且再思[23]。」其二云:「忍事有何妨,勿令心火揚。火揚猶可滅,心忿固多傷。堪嘆波羅蜜[24],可憐歌利王。從心更從刃,字意好端詳。」其三云:「國法須遵守,金科盡詔條。一毫如有犯,三尺不相饒。豈肯容姦黠,何須恃貴驕。自然逢吉慶,神理亦昭昭。」其四云:「人非莫舉揚,萬事且包荒。殿上便猶掩,車中吐不妨。在他誠所短,於己有何長?須是常規檢,回頭自忖量。」其五云:「無私仍克己,克己又無私。二事兼修飾[25],終身在省思[26]。公清多斂怨,高亢易招危。更切循卑退,方應履坦夷。」其六云:「直道更和光,雙修譽乃彰。直須和輔助,和賴直交相。恃直終多訐,偏和又少剛。能和又能直,行己自芬芳。」其七云:「此箇如端的[27],除非六句修。永為几杖誡,更遺子孫謀。本立方生道,農勤乃有秋。茲詩雖淺近,至理可推求。」其八云:「天應降吉祥,天理本茫茫。舒慘雖無定,榮枯卻有常。益謙尤效驗,福善更昭彰。籠絡無疎漏,恢恢網四張。」

皇祐、嘉祐中,未有謁禁,士人多馳騖請託,而法官尤甚。有一人號「望火馬」,又一人號「日遊神」,蓋以其日有奔趨,聞風即至,未嘗暫息故也。

李侍郎仲容,濤相之後,吉德恬退,不與物校,時人目為「李佛子」。享年七十,臘月八日,無疾而逝。觀文丁公度為撰墓志,叙其為人曰:「天禧中,士風奔競,公在文館,淡然自守,同列中負人倫之鑒者曰:『李公他日名位顯,年壽高,我輩俱不及。』迄今皆驗。」

太祖廟諱匡胤,語訛近香印,故今世賣香印者,不敢斥呼,鳴鑼而已[28]。仁宗廟諱禎,語訛近蒸,今內庭上下皆呼蒸餅為炊餅,亦此類。

錢武肅王諱鏐,至今吳越間謂石榴為金櫻,劉家、留家為金家、田家,留住為駐住。又楊行密據江淮,至今民間猶謂蜜為蜂糖,滁人猶謂荇溪為菱溪。則俗語承諱久,未能頓易故也。

劉溫叟,父名岳,終身不聽樂,不遊嵩華,每赴內宴聞鈞奏,回則號泣移時,曰:「若非君命,則不至於是。」此與唐李賀父名晉肅,賀不敢舉進士,事頗相類。

杜祁公衍常言:「父母之名,耳可得聞,口不可得言。」則所諱在我而已,他人何預焉。故公帥并州,視事未三日,孔目吏請公家諱,公曰:「下官無所諱,惟諱取枉法贓。」吏悚而退。

公酷嗜吟詠,致政後,作《林下書懷詩》,曰:「從政區區到白頭,一生寧肯顧恩讎?雙鳧乘鴈常深媿,野馬黃羊亦過憂。豈是林泉堪佚老?只緣蒲柳不禁秋。始終幸會承平日,樂聖唯能擊壤謳。」然余不見野馬黃羊事,後讀唐《張說傳》乃見之,則所謂「吾肉非黃羊,必不畏喫﹔血非野馬,必不畏刺」是已。

余皇祐壬辰歲取國學解,試《律設大法賦》,得第一名。樞密邵公亢、翰林賈公黯、密直蔡公抗[29]、修注江公休復為考官。內江公尤見知,語余曰:「滿場程試,皆使蕭何,惟足下使蕭規對漢約,足見其追琢細膩。又所問《春秋》策,對答詳備。及賦押秋荼之密,用唐宗赦受縑事。諸君皆不見,云只有秦法繁於秋荼,密於凝脂,然則君何出?」余避席斂衽,自陳遠方寒士,一旦程文誤中甄采。因對曰[30]:「《文選˙策秀才文》有『解秋荼之密網』。唐宗赦受縑事,出杜佑《通典》,《唐書》即入載。」公大喜,又曰:「滿場使次骨,皆作刺骨對凝脂。惟足下用《杜周傳》作次骨,又對吹毛,只這亦堪作解元。」余再三遜謝。是舉登科,名在行間,授臨汀獄掾。公作詩送余曰:「太學魯諸生,南州漢掾卿。故鄉千里外,丹桂一枝榮。莫嘆科名屈,難將力命爭。他年重射策,詞句太縱橫。」蓋公欲激余應大科故也。樞密邵公亦蒙見知[31],屢加論薦,常謂余詩淺切,有似白樂天。一日閱相國寺書肆,得馮瀛王詩一帙而歸,以語之,公曰:「子詩格似白樂天,今又愛馮瀛王,將來捻取箇豁達李老。」(慶曆中,京師有民自號「豁達李老」,每好吟詩,而詞多鄙俚,故公以戲之。)遂皆大笑。然余賦才鄙拙,不能強為豪爽,今齒已老,而詩格定,時時遣興,實有李老之風,足見公之知言也。熙寧中,余辟定武,管勾機宜文字,公時牧鄆州,附所作詩一大軸,并寄余詩曰:「流年直是隙中駒,別後情懷懶似疎。天上又頒新歲曆,床頭未答故人書。慇懃魚鴈功曹檄,狼藉盃盤上客魚。好在仲宣家萬里,從軍苦樂定何如?」未幾,公即捐館,迄今追念知己,每增感愴。

 

[17] 少許可又談論多所折難,「可」原作「人」,無「又」字,據《類苑》卷三六、《詩話總龜》前集卷一四增改。

[18] 又禹偁贈崔遵度及第詩,「度」原作「慶」,據《詩話總龜》前集卷二八、《宋史》卷四四一《崔遵度傳》改。

[19] 執中何足眷,「眷」原作「貴」,據《類苑》卷六改。

[20] 少主批令宰相選人,「少主批令」原無,據《類苑》卷四補。

[21] 又虜主嘗問道,「虜主」原作「契丹」,據《稗海》本改。

[22] 口是起羞本,「口」,《詩話總龜》前集卷二作「言」。

[23] 憑君且再思,「憑」字原本缺,據《類苑》卷三八補。文津閣本《四庫全書》作「願君」。

[24] 堪嘆波羅蜜,「蜜」原作「密」,據文津閣本改。

[25] 二事兼修飾,「二」原作「一」,據《類苑》卷三八改。

[26] 終身在省思,「省」原作「有」,據《類苑》卷三八改。

[27] 此箇如端的,「如」,《詩話總龜》前集卷二作「真」。

[28] 鳴鑼而已,「鑼」原作「羅」,據《類苑》卷三二改。

[29] 樞密邵公亢翰林賈公黯密直蔡公抗,「亢」原作「元」,據《類苑》卷四○及《宋史》卷三一七《邵亢傳》改。「抗」原作「杭」,據《類苑》卷四○及《宋史》卷四二○《蔡抗傳》改。

[30] 因對曰,「曰」原作「自」,據《類苑》卷四○改。

[31] 樞密邵公亦蒙見知,「見知」原無,據《類苑》卷三六補。